绮叶雪

【原创短篇】柯塔的洋娃娃

1.

        柯塔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上了巴士。


        巴士里几乎坐满了人。人们交谈的声音像黏腻的热蒸汽,争先恐后地挤满并不宽敞的空间,颇有些要挣脱束缚、向窗外涌出的趋势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重重吐了一口气。并没有起到放松的效果,反而增加了空气的浑浊度。
 


        她甩了甩脑袋,试图将大脑的沉重感甩开。她将自己的行李箱放好,对着手里的票找座位。那座位是找着了,只是坐着另一个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感到意外。出于不想为别人造成麻烦的心理,她礼貌地询问了对方原本的座位。


        找到了那个人车票上所显示的位置,她坐了下来。是个靠窗的座位。还不赖,她想。她还算是个喜欢看风景的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巴士开动了。她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透透气,有春风裹挟着初开鲜花的香气拂过了她的鼻尖。她满意地露出微笑,将身子放松陷在了软椅子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很快地睡着了。仍有风一丝丝地溜进来,透过她皮肤和骨骼的缝隙向头脑的更深处探去。


2.

        巴士的颠簸使她睡得并不安稳。霎时一个急刹车让她的身子向前倾倒,她醒了个彻底。睁开迷糊的眼睛,她猛然发觉巴士已经到了站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揉了揉发酸的脖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起身的时候柯塔忽然感觉左半身无力,似乎完全失了知觉、无法控制一般。她只好靠着右手将自己撑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将行李拿下来的时候柯塔的右手有些脱力,无奈左手也使不上力,行李箱“咚”地掉在地上,发出一声巨响,人们的目光被吸引了过来。她顿觉似乎有根根银针一齐扎向她,窘迫地说了一声“没事”,就逃也似的跑下了车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一边慢慢地走着,一边看着四周的景象。她离开这里——离开她的家乡已经四五年了,今年过年,她总算是能抽出时间回来陪陪父母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一推开家门,就看见母亲那双发亮的、充满期待的眼。母亲赶紧接过柯塔手里的行李,又招呼她父亲出来:“老柯!快来!看看是谁回来了?”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看见父亲从房间里走出,正拿着老花镜往自己鼻梁上戴。一戴上,嘴角的微笑一下子绽开,如何也收不住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闺女,总算是回家了……几年没见着了,我怎么觉得你瘦了呢?是不是吃饭没有好好吃?是给工作累的吧……”父亲话匣子一开,絮絮叨叨地收不住。


        客厅暖黄的光将父母亲花白的头发染金,这金色也流进了她的心。柯塔不由得鼻子一酸:“爸,妈……我今年终于能跟你们一起过年了。”柯塔忍不住抱住了二人*,头靠在他们的肩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父母轻抚柯塔的后背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啊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父亲帮她将行李一一放好后,母亲便来叫他们吃饭。桌上热腾腾的饭菜,大都是柯塔喜欢的菜式。朦胧的雾气模糊了他们的面孔,却也增添了一份柔和。这样的美好让她心头一暖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快吃吧,闺女,”母亲已在柯塔的碗里放了一些菜,“尝尝妈的手艺,看看进步了没?”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应了一声好嘞,想用左手把碗拿起来。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整只左臂都消失了,衣袖下边什么也没有,是空荡荡的一片。惶恐的情绪顿时积压了心脏,柯塔连忙低下头,却看到自己的左手正好端端的放在腿上*。


        是错觉。但是错觉没有消散,柯塔只觉得更慌张。她感受不到自己左手的存在,但视觉给出了与感觉不同的判断。这是怎么回事?这左手怎么会既存在又不存在呢?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如果它存在,而自己又感觉不到的话,那是不是说,这只手成为了别人的手?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想象不下去了。她无法想,也不敢想现在这只手属于谁,又是什么时候被夺走的。柯塔想起了下巴士前的那一幕。她原以为那时觉得左手没有力气是因为在车上坐得太久,把左手压麻了。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。一定是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做了些什么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看了一眼父母。她不想让他们担心,只好右手拿起筷子开始吃饭。饭碗在桌上,她一点一点地扒着吃。期间父亲关切地问了一句她的左手是不是伤了,她仓促地点点头,不敢多解释一句话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样下去可不行……她侥幸地想,去看看医生吧,也许去看看医生就能好了。


3.

        医生的诊查结果显示柯塔的左手没有问题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想大声地质问,如果左手没有问题,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?怎么会觉得控制不了自己的左手、会觉得这只手已经不是自己的?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可是,如果出问题的真的不是左手呢?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不可抑制地想到,那么就应该是大脑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、不……除了这种怪异的感觉以外,她还很清醒,她绝不是个疯子。可是这种异样迟早会暴露她的,到那时候即使她不是个疯子,也绝对会被人们视为疯子。柯塔想起爱她的父母、为数不多的朋友……他们会离她远去。他们会嘲笑她、会大叫她是“怪物”,然后把她送进精神病院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敢碰自己的左手,不敢洗,也不敢用右手去碰它。很快左手和右手产生了极大的差别,左手变得很肮脏,指甲缝里藏了污垢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感到更害怕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究竟该怎么办呢?有什么方法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呢?


        好几天柯塔都为这个问题苦恼。柯塔几乎整天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躲避着她的父母还有她那些老朋友们。在没有想出对策之前,柯塔只能这么办。


        过年总归少不了家庭聚会。柯塔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撑过一顿晚饭,晚饭后长辈们开始闲聊,柯塔偷偷地溜走,无意间瞥见了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小女孩。看起来年纪不大,约莫是九岁,倒是很安静听话的样子,不闹腾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在脑子里搜索了好一会儿,想起来这好像是自己表叔的女儿。


        小孩子是最单纯的人,柯塔想。她的脚步拐了个弯,在小女孩旁边坐下了。她向小女孩道出了自己的秘密,用的是讲故事的方式。小女孩也像是在听故事那样,身子向前倾,神情满是认真和入迷。


        最终,柯塔问出了她这几天一直在苦恼的问题:“你说,要是这个人希望自己看起来能不那么奇怪,他该怎么办呢?”


        小女孩认真地思考了一下,然后抬起头,盯着柯塔的眼睛说:


        “把它当成洋娃娃的手吧!我爸爸告诉我,想要被人喜欢的的话,当好一个洋娃娃就可以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小女孩的眼睛就像玻璃珠一样,透彻无比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的呼吸有一霎那的停滞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觉得那对玻璃珠像是在黑夜里的,虽然透彻无比,但透彻之下是暗无天日的深渊。


4.

        柯塔从小就是个文静听话的好孩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懂得礼让,学会隐忍。她知道吃亏是福,她从不怨天尤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多少别家的大人都曾对她的父母说:“你们家真有福气!柯塔是个懂事孩子,从没让你们操心过……不像我家的,整天闹得是个鸡犬不宁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她的父母为她的“懂事”骄傲。


        于是文静听话的好孩子成了异类,遭了无辜的唾骂和殴打。孩子们的笑声里混杂了柯塔不起眼的哭声,像是一幅美丽的油画莫名添了败笔。柯塔不敢说,不能说,因为柯塔是不让大人们操心的懂事孩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常常在寂静的晚上抱着自己的小洋娃娃,无声地哭着还一边唾弃自己的懦弱,泪落在自己的和小洋娃娃的衣襟上,然后渐渐在哭泣过后的疲惫中入睡。她很感谢她的小洋娃娃,因为小洋娃娃是她的好朋友,不会欺负她,会陪伴她、给她无声的温暖和安慰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天,柯塔又一次遭了打。柯塔眼睛含着泪,咬着牙跑回了家,却看见在她家的院子前,有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小洋娃娃。他们高举着小洋娃娃,在欢呼,在大笑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看见他们手里的明晃晃的剪刀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眩晕。柯塔冲过去对着他们大喊:“你们在干什么!?”文静的女孩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尖利的、嘶哑的声音。孩子们被吓着了,眼睛瞪得大大的,片刻后便作鸟兽散。为首的男孩也被吓了一跳,却不服气地说了一句:“不就是剪烂了你的洋娃娃嘛!小气!你自己被打还不见你这么凶过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抱起了她的洋娃娃,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。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孩。


        男孩顿时咽了口唾沫,也和他的同伴一样逃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回忆起这段往事,当年的心情一下子涌上心头。柯塔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回自己的房间,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。她终于翻出了一个小盒子,用钥匙打开上面小小的锁,右手一直不太稳当,好半天才把盒子打开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里面装着一个可爱的洋娃娃。它有一双用玻璃珠镶嵌的眼睛,身上穿着碎花的洋裙。它身子的左边空荡荡的,连左衣袖也不翼而飞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的泪终于又流下来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原来是你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洋娃娃。

3.

        柯塔很高兴。


        自从她受了小女孩的启发之后,她找到了她的左手现在的主人——她的老朋友洋娃娃。柯塔感觉到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左手了——当然,这都是小洋娃娃的功劳。小洋娃娃是她的好朋友,即使是在这种时候,也不遗余力地帮上她的忙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发现自己和洋娃娃配合得很默契,就像是心照不宣的老搭档。虽然是她用右手,洋娃娃用左手,但是看起来就好像是真正的一个人控制的左右手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并不讨厌、也并不恐惧为什么洋娃娃夺了她左手的主动权。柯塔知道洋娃娃的苦难,她们经历的苦难其实是一样的。她们是同病相怜的人,柯塔体谅洋娃娃的做法。更何况洋娃娃是这样的善良,它也体谅着柯塔的难处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终于敢走出自己的房间了。她再也不担心别人会把她当成疯子。父母前几日还为她闭门不出而忧心忡忡,这几日看到她心情变好,也都把提着的心放下来了。他们没再问柯塔发生了什么事。他们都相信着他们的女儿是个懂事人,前几天的心情不好只是过眼烟云,女儿一定能够解决好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几个老朋友约了柯塔一起去吃饭。席间正值谈笑风生之际,一个穿着白衬衫黑皮鞋的男人出现在柯塔眼前——当年的男孩早已长高了不少,现在的身量俨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。柯塔的身躯微微一震,左手藏向了身后。


        男人发现了柯塔,朝她微微一笑,笑容中似乎有些尴尬和歉意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面上没有什么变化,依然维持着笑容。可是藏匿在身后的左手,一直在颤抖。朋友们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妥,依然谈笑着许多个岁月以前的回忆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当年柯塔真的特别静,不像我们几个整天向外边跑,撒丫子玩得欢……”一个朋友回忆起童年,吐露出带着些微酒气的话语。柯塔听在耳朵里,眼睛却在观察着斜对面的男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清楚地看见那男人身子一僵。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还看见他双目中的不屑与厌恶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的喉咙似乎被空气攥紧了。


2.

        直到晚餐结束,人们离开,柯塔的左手仍未停止颤抖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左手似乎被强行植入了痛觉。她的左手臂正被卡在两片刀刃形成的夹角之间,有人正在施力,刀刃没入血肉之中——那凶器正是一柄锋利的剪刀。


        疼,好疼……可这是幻觉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,这不是幻觉。这是洋娃娃的感觉。


        是洋娃娃被剪烂的时候的,刻骨铭心的痛觉。


        复杂的情绪像是纠缠在一起的线,织成一张不成形的网,包围了柯塔的大脑。她在恐惧,她害怕得身子发冷,在装了暖气的室内只觉得如坠冰窟;她在愤怒,她的胸腔里积聚着膨胀的怒气,似乎要冲脱束缚,尝试支配她的理智;她在愧疚,有泪水模糊她的双眼,将被剪下左臂的洋娃娃的图像,折射到她的视网膜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已经分不清究竟哪些是她自己的情绪,哪些洋娃娃的情绪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失魂落魄,跌跌撞撞地出了饭店。深黑的夜一下子笼罩了她,冬季的寒风干燥而猛烈,刹那便刮掉了她眼里的一层泪。于是毁坏的洋娃娃从眼前消失,透彻的黑夜映入了眼帘。远方的霓虹灯刺着柯塔的眼睛,她便垂首望着地面,恍惚间瞥见前方一双男人的皮鞋走过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回不止柯塔的左手,她的全身都颤抖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连忙后退了几步,向男人行走的反方向跑去。路边有一家百货超市,她想也没想地冲了进去,在一个货架前停下,双手撑着膝盖,尽力缓和自己的呼吸。


        柯塔抬起头。货架上整齐地排放着厨具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晃晃的刀光出现在眼前,也出现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刚刚缓和下来的呼吸,陡然随着心跳变得愈加急促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里,之后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模糊。现实向柯塔残存的理智传递出的信息,只有左手中冰凉的触感、透彻的黑夜、铁锈的气味、男人的叫声,和撕扯开寂静的警报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杀了他?”有人在质问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柯塔残存的理智终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
        众人只听见柯塔答非所问的喃喃自语:
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做的……不、不是我,是我的洋娃娃……”


1.

        柯塔最终还是成为了疯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不,应该说,柯塔真正地成为了疯子。


End.




注:

*女主人公的名字取自科塔尔(Cotard,法语名)综合症。

*科塔尔综合症百科(链接

*本文设定仅借鉴了科塔尔综合症的部分情况,但事实上,柯塔所患的疾病并不是典型的科塔尔综合症

*文中两处*部分暗示柯塔的左手的确是没有问题的,医生并没有误诊。而一切怪异的感觉——包括洋娃娃的感觉都源自柯塔本人的心理。

*本文中柯塔发病的病因并未点明,大家可以自行想象(hhh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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